文/影掠浮光
鲁迅先生一堆的《二心集》《而已集》《南腔北调集》等散文集里边,再加小说中阿q的麻木,祥林嫂的苦难,少年闰土和中年闰土在故乡的落差里,还有一本书叫《朝花夕拾》,第一次看到这个书名的时候,惊呼,谁家往事取这么美的名字?又这么贴切?再看到作者鲁迅更加不可思议,那种感觉就像是,刀枪剑戟里看到一朵温柔的花朵,是冰天雪地的冷冽里出现一溪温泉。后知后觉加恍然大悟一般了悟一件简单的事实,原来鲁迅先生是文学家,如果他想,他可以写出来这么美丽的文字。
比如《社戏》里月夜的航船,比如百草园里儿时的风光,再比如“带露折花”“他日仰看流云时”这样的句子,然后正视一件事实,鲁迅先生和周作人,被说成是美文代表的周作人是亲的兄弟俩。本来就文笔的姿容而言,鲁迅先生可以做到毫不逊色的。只是,如果一段锦裁剪成水袖,挥舞在舞台灯光之下自然袅娜,就像成为美文,而他,却是要做战旗的。顾不上颜色,也不用人夸颜色好。
再一次打开《朝花夕拾》,第二篇《阿长和山海经》翻开两天了还没有翻过去,是心里想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不再是年少观书,有一种好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放慢速度。自然还是那篇《阿长与山海经》,全篇没有任何华丽的词语,依然也不煽情,这一次读来却觉得其中温暖感人,要多与少年时。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小时候,连书里这段话都是跳着读,这种话,谁不是整天听,谁书里还要再看一遍,闭着眼睛都差不多知道说什么。哪一个少年少女身边会少得了这般的叮嘱,那时候自然是觉得啰嗦。是要在长大了很久之后,在看过了无数变脸一般的表情之后,在有成就只能得到嘲讽,有错失只能得到鄙视之后,在自己只有叮嘱别人的份儿,叮嘱了还被别人当做耳旁风的的经历或年纪之后,再来读这句话。想起来那是什么时候,还有人为这么点细细碎碎无关紧要的事情叮嘱自己。会忍不住觉得热泪再一次涌上本以为已经干涸的眼眶。
隔着那么远的光阴,还是不舍得忘记,甚至她紧张得可笑的样子。每一个少年都是一样的,在关切来临,在关爱满满的时候,只觉得那些话是唠叨,是可笑,是迂腐,是不懂自己,来自于家长的老师的长辈的叮嘱在青葱少年时看来,绝对不会比少年的周家公子看长妈妈高明多少。总要所有的叮嘱都只有回忆,才发现人生忘了无数重要的事情,却连当时觉得可笑的言语,连内容到神情都记得。不是因为那内容真的有多么智慧和珍贵,而是从此后再也没有人会像他们一样紧张我们。
“哥儿,有画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当时也没有催泪这种说法,如果有,这句话一定排头名,鲁迅先生感动读者的能力其实这么强。他没有多写,他只写了这么一句话,但这句话背后呢,长妈妈的工资应该不会太高,这也不是她份内的事情,他们的关系不过“主仆”,又不是自家儿子,根本没有什么必要去管这个衣食不愁的少年对一本书的渴望,小孩子说不定今天要了,明天又扔。
文中说“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哪里有不肯不能,是大多数时候,并没有很多人觉得一个小孩子的需要又什么要紧,只有长妈妈注意到了他的不开心和念念不忘,她不舍得,不舍得看着这个小男孩心心念念又得不到。不知道不识字的她走到书店有没有被冷嘲热讽,不知道她到处问有没有一本书叫“三哼经”又没有被取笑,被挥手说没有没有,回去问清楚再来买,也不知道这样看后来描写几乎等同于盗版的一本书,有没有被人骗。不惜半月工资给小孩买玩具只为看他们瞬间开颜的父母可能更能理长妈妈吧。
再看《阿长与山海经》,惊讶于事情的琐碎,更惊讶于这班琐碎的事情他竟然都记得,“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长妈妈的动作,毫无美感,又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从长妈妈做这些动作动作到鲁迅先生写一段话,中间是多长时间,发生过多少事。竟然没有影响到记忆。
从一个小孩记到中年以后,中间无数的大事,无数的风云跌宕时光变换,都不曾忘记这么细碎的琐事,序言里说,《朝花夕拾》是从记忆里抄下来的,不是写,也不用写,就是一切都在那里,长妈妈一直都在他的生命里,在他日后留学,回国,在不同的大学里教学,写书的时候,在他奔波苦闷的时候,长妈妈一直都是在的,在他的回忆里,从不曾缺席。
朝花与夕拾,之间是长得近乎半生得时间,长妈妈不知道,一辈子都没有知道自己在后来是怎样著名,不知道不管是当年摆成大字的睡觉还是紧紧张张的教导都会被无数人知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篇属于她的文字叫《阿长与山海经》,只是因为一个她照顾过的少年。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也是很久以后,才觉得这句祝福博大而厚重。
不知道有多少长妈妈这样付出过,只是这一个遇到了鲁迅先生被记载了下来,我们这么广的地方,这么长的时光更不知道有多少祥林嫂被痛苦折磨到麻木又无声无息的死去,不知道有多少阿q活过像没有活过一样,活着像没有活着一样,没有人在意过他们的悲欢,不知道有多少中年闰土卑微的活着,没有人还能记得他们是月夜刺猹,心底有着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情的少年。
一直到他们遇到鲁迅先生才被看见,被写下来,以前总以为那是揭露与批判,所有人也都这么说,如今却觉得,那又何尝不是鲁迅先生的温暖,那么多人盯着前程,盯着远方,盯着成功,他在回首,在凝视,他的目光里有他们,没有人肯去看得最无助的人。那一篇一篇的匕首枪,号角一样的文字,又有多少其实可以读成苦难深重,长歌当哭?
总是要等到经年以后,知道路有坎坷,事态有炎凉之后,才知道匕首和投枪是为了守护,总是要等到朝花夕拾的时候,慢慢去读,才知道在那些犀利的背后,深刻的背后,嬉笑怒骂的背后,是绵长又厚重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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